印尼婉拒金砖? “迷之操作”背后的三重隐情

 导读：2023年8月22-24日，金砖国家领导人第十五次会晤在南非约翰内斯堡举行。早在会前，就已有超过40个国家表达了加入金砖的意愿，且20多个国家提出了正式申请。南非金砖国家大使阿尼尔·苏克拉尔（Anil Sooklal）表示，印尼、沙特阿拉伯、阿联酋、伊朗、阿根廷、古巴、尼日利亚、委内瑞拉、泰国和越南是寻求加入金砖国家集体的国家之一。在这次峰会上，金砖国家的确迎来了历史性扩容，沙特、埃及、阿联酋、阿根廷、伊朗、埃塞俄比亚正式加入，其成员身份将于明年1月1日生效。然而，印尼这个有意申请加入金砖国家，也一度被舆论猜测为最有可能加入金砖的国家之一，为何爆冷，不在其列？    本文分析了印尼未入金砖背后的复杂考量。从经济角度来看，印尼正处于基础设施建设、经济转型与能源转型的关键时期，加入金砖将能有力促进印尼的融资能力和与金砖国家的经贸关系，甚至有可能部分解决印尼的债务问题。从政治角度来看，加入金砖有助于印尼与发展中国家的联系，制衡发达国家，并为发展中国家争取更多利益。但是，金砖提出的“去美元化”等议程，遭到西方集团警惕，甚至有可能将金砖视为地缘政治联盟，印尼担心加入金砖后将承受西方国家的。同时，作为东盟第一大国，印尼也不希望因为加入金砖而造成东盟内部的分裂，尤其在东盟本身有美国盟友的前提下。印尼近3亿的人口规模、快速成长的经济和不结盟的政治传统，无论是否决定加入金砖，印尼都将是稳定国际政治经济秩序的重要力量。欧亚系统科学研究会特转发本文，供读者思考。文章原刊于“东南亚学人”，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

印尼未加入“金砖”之谜？

文｜ 肖琴、罗圣荣

来源｜东南亚学人

▲ 金砖峰会上的印度尼西亚总统佐科。图源：互联网

 1   印尼对“入砖”问题的谜之操作

从国家本身而言，印尼是世界第四人口大国，是一个发展中国家和新兴经济体，拥有足够大的经济体量、较为健康的经济上升趋势、庞大且前景乐观的消费市场，又是少数足够开放的穆斯林人口众多的多宗教、多部族国家。从区域定位来看，印尼是东南亚最大的经济体，东盟创始国之一，东盟的“领头羊”，今年也是东盟的轮值主席国。从国际角度而言，印尼是不结盟运动的创始成员国之一，是亚非万隆会议精神的发源地，不仅是中等强国与地区强国，更是大国博弈背景下中美竞相争夺的主要舞台，具有重要的战略地位、较强的地区领导力及国际影响力。

此前，各方争相预测并传出各种消息称包括印尼在内的约40个国家明显表示有兴趣加入金砖国家，甚至有新闻称“印尼提交了2023年成为金砖国家成员的申请”。佐科应邀参加金砖国家领导人峰会的消息一出，外界似乎认为印尼此行“入砖”已是板上钉钉。8月24日，结果公布，却万万没想到如此出乎意料，佐科甚至称“尚未提交意向书”。然而，若仔细回顾，便能发现印尼的决定并非无迹可寻。

在金砖国家领导人峰会前半个月，佐科曾表示印尼是否加入金砖国家的决定将在“之后确定”。8月22日，印尼总统秘书处礼宾、新闻和媒体事务副主任贝·马赫穆丁（Bey Machmudin）对佐科此行是否意味着印尼将加入金砖国家做出回应，表示“总统是以现任东盟轮值主席国印尼的身份受邀参会，与印尼在金砖国家组织中的成员地位无关”。佐科后来也表示他不仅是作为印尼领导人出席，也是作为“代表世界85%人口、希望实现双赢的南方国家领导人身份”出席金砖峰会。8月24日，印尼总统府秘书处公布声明，佐科在视频中正式表态：“要成为金砖国家的新成员，所有国家必须提交意向书。截至目前，印尼尚未提交意向书，因为我们想先进行研究和计算，不想仓促（做出决定）。印尼与五个金砖国家的关系非常好，尤其是在经济领域。”阿尼尔·苏克拉尔在谈到印尼的成员身份时也表示，雅加达已要求推迟与东盟同行就此举进行磋商。8月31日，印尼外长蕾特诺在国会第一委员会工作会议上强调，“所有金砖国家外长都邀请印尼加入金砖国家，印尼仍在考虑加入将获得什么好处，还在对金砖国家外长的邀请进行深入研究”。这恰好印证了印尼此前的模糊表态，也证实了印尼并未正式提交“入砖”申请，更多的是外界猜测而已。

 2   印尼对加入金砖的利弊权衡

印尼政府此次已推迟“入砖”程序，但印尼究竟是如何看待加入金砖国家的这个问题，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来看：

（一）印尼有“入砖”的紧迫性吗？

金砖扩容后，佐科称要“先进行研究和计算”，媒体也称印尼“加入金砖国家的时机不对”，印尼要研究什么？计算什么？何时是好时机？

第一，研究金砖国家的内部问题。印尼智库经济与法律研究中心（CELIOS）分析师穆罕默德·祖尔菲卡尔·拉赫马特（Muhammad Zulfikar Rakhmat）认为，公众需要了解金砖国家建立的背景，该联盟表示存在南南合作，但“最终可能会受到中国或俄罗斯的主导，印尼需要小心”，并以中印、中俄冲突为例，称金砖国家很难稳定，认为金砖国家的可持续性取决于各国的双边关系。经济改革中心（CORE）执行主任穆罕默德·费萨尔（Mohammad Faisal）也有类似看法，认为金砖成员国仍然经常存在利益冲突，中印在政治经济上常常存在分歧，俄罗斯也并不总是与中国保持一致。

第二，计算加入金砖国家的利益得失。金砖成立的初衷是为新兴经济体寻求更大的话语权，但是在西方国家看来，金砖就是对抗西方的工具，加入金砖即代表与中俄为伍，印尼也认为其成立的目的是“平衡以美国为首的西方的主导地位”。由此，印尼需要计算加入金砖是否划算。加入金砖，大概率会获得较高的经济回报，但这能否与其可能面临的政治风险及其他挑战相抵消？分析人士表示，尽管印尼与其他新兴经济体有相似之处，但仍决定不加入金砖国家，这反映出长期以来对卷入地缘政治联盟的警惕性以及对成员身份带来的经济利益的不确定性。

第三，评估何时才是加入金砖国家的最佳时机。目前，印尼是中美博弈的关键一环，可以说正处于“买方市场”，也是俄乌冲突中的调解者，又是不结盟运动的大力倡导者，并不需要特别依赖于谁，也不急于向谁示好，自然没有“入砖”的紧迫性。而且，佐科也表示，“印尼与五个金砖国家的关系非常好”，金砖五国也不会因为印尼此次未“入砖”就心生怨念，印尼依然可以继续与金砖成员国开展密切合作，的确无需匆忙加入。

（二）印尼“入砖”将获得什么？

1. 经济利益

对印尼和其他发展中国家而言，“入砖”最大的收获应是经济利益。2014年，金砖国家成立新开发银行。自成立以来，新开发银行已在核心基础设施领域资助了近100个项目，价值340亿美元，这种融资吸引了寻求替代信贷来源的国家，并成为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等西方主导的金融机构的制衡力量。印尼正处于基础设施建设、经济转型与能源转型的关键时期，又正紧锣密鼓筹备“迁都”事宜，若加入金砖将为其提供稳定的资金来源。2022年10月，印尼驻俄罗斯大使塔瓦雷斯（Jose Tavares）在接受俄罗斯卫星通讯社采访时特别强调了新开发银行的业务，认为该银行旨在“加强各国之间的经济关系以及扶持其成员国”，并表示“金砖国家范围内的合作或将对印尼非常有利”，“有这些优势，为什么不呢？我们可以加入”。

同时，加入金砖意味着印尼的“朋友圈”扩大，未来与金砖五国以及其他新成员国间的经贸往来可能大大增加。经济和法律研究中心主任比玛·约迪斯迪拉（Bhima Yudhistira）表示，印尼加入金砖国家后，对印度、中国、巴西等国的出口合作潜力可能更加广阔，金砖国家是一个经济实力集团，加入金砖的国家是印尼的潜在贸易伙伴。贸易部副部长杰里·桑布阿加（Jerry Sambuaga）也表示，鉴于金砖国家的地理位置多样化和人口众多，加入其中可能会带来新的贸易机会，“（印尼）有意向，潜力显而易见，而且机会能抓得住”，印尼加入金砖后有机会向非洲和拉丁美洲拓展非传统市场。印尼卡查玛达大学（UGM）教师、经济与法律研究中心公共政策主任梅地亚·瓦哈约迪·阿斯卡尔（Media Wahyudi Askar）表示，印尼加入金砖国家有机会显著扩大印尼在经济、贸易、投资、进出口等方面的利益。

此外，印尼学者还认为，加入金砖有可能缓解甚至解决印尼的债务问题。根据比玛的说法，金砖国家及其新开发银行能以可承受的利率提供替代融资，使其成为基础设施或能源转型融资的一种选择，印尼可以借此机会参与债务减免，例如来自中国的债务减免。

2. 政治利益

一方面，印尼一些学者认为加入金砖有利于印尼在政治上实现平衡。印尼军事和国防观察员康妮·拉哈昆迪尼·巴克里（Connie Rahakundini Bakrie）鼓励印尼加入金砖国家，她认为当前世界需要国防、安全和经济方面的平衡。国际战略研究所（IISS）国际政治研究员菲特拉尼（Fitrani）评估称，印尼入砖将与发展中国家建立外交关系，以制衡发达国家。而且，相当数量的印尼民众在社媒发声，呼吁印尼加入金砖，以抗衡西方。例如，一些网友在印尼未加入金砖的视频下方评论，“希望印尼尽快加入金砖，而不是依然不结盟倾向美国”，“我认为印尼是强有力的候选国，但还是取决于政府意图，是三心二意还是过于谨慎”，“印尼应该加入，不要害怕西方国家，尤其是美国……”

另一方面，印尼学者认为若加入金砖，也能更好地代表广大的发展中国家，为其争取更多的利益。菲特拉尼指出，印尼加入金砖将重燃与亚非国家的外交关系。费萨尔认为，主导世界贸易的七国集团和经合组织等发达国家面临着与发展中国家不同的挑战和利益，印尼如果加入金砖国家，就能代表发展中国家的利益，包括为拥有庞大市场和经济的印尼发声。康妮也以俄罗斯总统普京决定向非洲国家免费提供粮食和化肥为例，认为这是金砖国家努力克服经济问题，特别是克服发展中国家经济问题的明显例证。

（三）印尼“入砖”将面临什么挑战？

1. 政治风险

《雅加达邮报》（The Jakarta Post）社论称“加入金砖国家的好处可能会让印尼付出政治代价”。由于印尼将金砖国家定位为平衡西方的集团，那自然会联想到“入砖”可能带来的与西方关系破裂的后果。正如菲特拉尼所言，印尼若加入金砖，美国会认为印尼更支持俄罗斯和中国，而中俄已成为美国及其盟友的政治对手，而且美国还会认为印尼在政治上与美国不和，特别是在俄罗斯和伊朗发生的冲突方面，这样一来美国及其盟国将施加政治压力，并可能产生经济影响。比玛也强调，加入金砖将被视为亲中俄，导致印尼与西方国家投资经济关系松动，而且乌克兰战争仍在继续，担心加入金砖国家后，美国、欧洲等国家会对印尼设置贸易壁垒。艾哈迈德·亚尼将军大学（Universitas Jenderal Achmad Yani）国际关系讲师尤汗斯·苏莱曼（Yohanes Sulaiman）尤其反对印尼加入金砖国家，认为这“没有任何好处”，“除了作为一个对抗美国的组织之外，我们还没有看到金砖国家取得任何实际成果，而且似乎没有取得任何具体进展。

同时，印尼“入砖”还有一个潜在的政治风险，即可能破坏东盟内部平衡与和谐。东盟成员国中本身有美国盟友，若印尼加入金砖，不可避免将与包括中俄在内的金砖国家关系愈加密切，而这也可能导致东盟成员之间相互猜忌。苏莱曼对此表示，对于印尼来说，与其邻国一起加入东盟这样的组织，而不是加入与印尼没有什么历史或贸易联系的任意国家组成的组织，更有意义。

2. 经济风险

尽管加入金砖大概率将给印尼带来较大经济利益，但也将给印尼带来不可小觑的经济挑战。

印尼媒体《共和国报》（Republika）曾发文认为，金砖国家成立新开发银行旨在“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竞争”，而金砖国家推出新货币的方案也被印尼认为视作“去美元化”操作。于金砖国家而言，这项举措有利于加强金砖国家内部的货币流通与交换，加强成员国间的本土经济，但对西方国家而言，这将会加快“去美元化”进程。若印尼加入其中，则意味着将有更多的人口可能脱离美元的主导地位，而金砖成员国间的本币结算合作将得到进一步推进，美元的地位将受到挑战，而印尼本身自2018年以来一直主张在东盟进行本币结算。苏莱曼指出，印尼希望加入经合组织，而加入金砖国家将被视为实现这一目标的障碍，金砖国家挑战美元主导地位的努力也可能没有任何吸引力。《雅加达邮报》社论称，虽然在面对与欧盟在矿石和棕榈油方面的贸易争端，印尼可能会发现自己与全球南方国家处于同一条船上，并首当其冲地受到美联储利率攻击的影响，但金砖国家尚未证明其有能力推动全球南方国家建立更加平等、公正的经济秩序以及互利伙伴关系。

此外，经济与金融发展研究所（INDEF）贸易工业投资中心主任安德里·萨特里奥·努格罗霍（Andry Satryo Nugroho）对新开发银行的实力与新加入的成员国提出质疑。他认为，新开发银行在为金砖国家提供资金方面的职能仍受到质疑，表示金砖国家目前还没有权力对非成员国做出歧视性决定，并认为“埃塞俄比亚等低收入国家也被邀请加入”。

3. 对印尼不结盟原则的质疑

金砖国家与七国集团不同，所追求的是成员国共同的经济利益，但一些学者认为，印尼“入砖”将“背叛”印尼“独立、积极”（bebas aktif）的原则，成为中俄的“盟友”。

艾尔朗加大学（Universitas Airlangga）国际关系讲师拉迪蒂奥·达玛普特拉（Radityo Dharmaputra）表示，印尼强调独立、积极的外交政策，怎么能与中俄在同一组织呢？在其看来，加入金砖则代表印尼与中俄结盟，共同对抗西方国家，印尼坚守多年的不结盟原则将被质疑乃至被打破。

 3   结语：期待未来

在中美间左右逢源的印尼，一直坚持大国平衡外交战略，此次也不例外。金砖会议同期，印尼防长普拉博沃·苏比安托（Prabowo Subianto）宣布将向美国购买24架F-15战机，并与美国续签了增强防务合作的协议。美印尼两国防长会晤后发表《联合新闻声明》，其中还出现一个小插曲。

美国国防部官网的《联合新闻声明》中提到，“双方一致认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在南海的扩张性海洋主张不符合《联合国海洋法公约》所体现的国际法”，但随后，普拉博沃否认上述声明，证实“没有与美国就中国在南海的主张发表联合声明，印尼立场很明确，即不结盟，与所有国家交朋友”。

我们难以断定印尼究竟未来是否会加入金砖，抑或是在何时加入，但可以清晰地看到的是，印尼定会始终坚持其独立、积极且不结盟的外交政策，格外谨慎在中美博弈中扮演的角色，坚定大国平衡战略。但无论印尼是否加入，何时加入，中印尼关系与合作依然值得期待，而印尼的中立其实也许是对各方最好的选择。

*文章转自“东南亚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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